网海寻贝 (3)归来的陌生人
网海寻贝 (3)归来的陌生人
北岛


 

 


		
 
 一
      
       爸爸回来了。
      
       整整二十年的劳动改造,从东北到山西,又从山西到甘肃,他就像个被浪头
卷进海里的水手,在漂泊中无望地挣扎着,又奇迹般地被另一个浪头抛回到原来的
甲板上。
      
       结论是:纯属错案,予以彻底平反。那天,剧协的头头们光临寒舍,宣布这
一决定时,我差点跳起来:什么时候你们变得聪明起来了?宣布他是人民的罪人,
不也出自你们这些人之口吗?是妈妈的目光,那平静而又痛苦的目光制止了我。
      
       接着就是一场节日大演习:我们从小小的鸽子笼搬进了三间一套的公寓大厦;
沙发、书柜、写字台和电镀折椅魔术般地出现了(我总是半开玩笑地对妈妈说,这
些都是剧协的道具);亲友们整天出出进进,把那个沾着漆点的门把手磨得_亮,连
那些多年不露面的叔叔阿姨们也跑来祝贺……好了,你们欢呼吧,歌唱吧,可这一
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爸爸早死了,二十年前,当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正需要父爱
的时候,他就死了──这是妈妈、学校、善心的人们和与生俱来的全部社会教养告
诉我的。岂止如此,你们还要我恨他,骂他,可能的话,还会给我根鞭子,让我狠
狠抽打他!现在倒好,你们又换了副面孔。让我怎么办呢?哭,还是笑?
      
       昨天晚饭的时候,妈妈变得更加体贴了,不停地往我碗里搛菜。饭后,她毫
无表情地从抽屉里取出封电报递给我。
      
       “他?”
      
       “明天到,下午四点五十。”
      
       我捏着电报,直盯着妈妈的眼睛。
      
       “去接吧,兰兰。”她避开我的目光。
      
       “我明天下午有课。”
      
       “找人代一下吧。”
      
       我转向自己的房间,“我不去。”
      
       “兰兰,”妈妈提高了声调,“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啊!”
      
       “父亲?”我猛地转过身,喃喃自语,仿佛被这个词的含义吓坏了。随着一
阵不规则的心跳,我明白,是旧日伤口上的肠线一一绷断了。
      
       我合上摊在面前的作文本:五年级二班,张小霞。那个泼辣的女孩子,脑袋
总爱微微偏斜,神气多像小时候的我。哎,童年。我们的生活都是从这淡蓝色的封
皮后面开始的,是从那些橡皮涂脏的字句和标点开始的,说得确切点,也就是从某
种程度的受骗开始的。老师们为生活勾出的光轮,又有哪一道没变成烟圈或铁箍呢?

      
       暗影,从老式的长窗流进来,翳暗桌上玻璃板明亮的部分,整个教研室沉浸
在朦胧的宁静之中。我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锁上门,穿过清冷的校园,朝家走
去。
      
       灯光闪闪的大厦宛如巨大的电视屏幕,那些闭灯的窗户组成了一幅捉摸不透
的影像。一会儿工夫,有的窗户亮了,有的窗户又暗下来。而七层楼的那三个窗户
一直保持着原状:一明两暗。我在堆着白灰和杉篙的空场上徘徊了很久。一块歪斜
的破木牌上写着:注意安全。
      
       奇怪,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在这个特定含义上都发出同样的声音:爸
爸。那些不同肤色、性情和身分的父亲们都从这声音中得到同样的满足。可我却叫
不出口。关于他,我又知道些什么呢?除了几张幸存的旧照片保留了一个儿时的梦
(也许每个小姑娘都会有这样的梦吧):他头上缠着白布,像阿拉伯酋长似的坐在
大象上,象背铺着华丽的毡毯,金色的流苏垂到地上……再就是几个轰动一时的剧
本和一部厚厚的戏剧理论,这些书我还是偶然在废品收购站见到的。还有什么?对
了,加上那些倒霉的信件,和钟表一样准时而乏味,装在那些带红框框的牛皮纸信
封里,简直就像死亡通知书,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从不回信,后来连看也不看就
交给火了。只有一次,雪白的信封上印着只可爱的小鸭子,可拆开一看,扫兴极了,
我气得诅咒起所有的丑小鸭来,并且历数它们的恶癖:贪嘴、苟安、吊儿郎当……
因为没给我带来好运气。可我又配有什么好运气呢?
      
       电梯开放时间已过,只好一级一级往上爬。到了家门口,我停下来,屏息倾
听着。屋里传来电视镇流器的嗡嗡声和一部老片子的陈词滥调。给我勇气吧,老天
爷!
      
       我刚打开门,就听见弟弟的粗嗓门:“是姐回来了。”他像打冲锋似的扑过
来,帮我脱去外套。快二十的小伙子了,对我却充满了孩子般的依恋,大概是由于
我分担了那些年对妈妈来说显得过于沉重的母爱吧。
      
       过道很暗,厨房里射出的灯光把黑暗劈成两半。他,站在对面房间的门口,
站在另一半黑暗之中,旁边是妈妈。在他们肩后,电视屏幕的反光一闪一闪的。
      
       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他跨过这道光河走过来。灯光,白惨惨的灯光,迅速地在他满是褶皱
和斑痕的脖颈和脸上滑过。我愣住了:这个干瘪小老头就是他吗?父亲。我无力地
倚在门上。
      
       他迟疑了一下,伸过手来,我的小手完全消失在他那僵硬的大骨节的手之中。
这双手和他的身材是多么不相称。
      
       “兰兰,”他的声音很低,有点颤。
      
       沉默。
      
       “兰兰,”他又说,声音变得肯定些了,似乎急切地等待着什么。
      
       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这么晚才回来,吃过饭了吗?”妈妈说。
      
       “嗯。”我的声音那么微弱。
      
       “都站着干什么?进屋吧。”妈妈说。
      
       他牵着我的手,我顺从地跟着。妈妈拉开灯,啪地关上电视机。我们在长沙
发上坐下来。他依然攥着我的手,呆呆地盯着我。我避开了,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那
个吹气的塑料洋娃娃身上。
      
       令人难堪的沉寂。
      
       “兰兰。”他又一次呼唤着。
      
       我真担心那个洋娃娃会爆炸,红红绿绿的碎片满屋飞舞。
      
       “吃过饭了?”
      
       我用力点点头。
      
       “外面冷吗?”
      
       “不。”一切都很正常,洋娃娃不会破的。也许她会突然像只氢气球似地飞
起来,飞出窗口,在那些装满人声、灯光和体温的房屋之上飞翔,去寻找星星和月
亮。
      
       “兰兰。”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哀怜和乞求。
      
       突然,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迅速崩溃了。我感到一阵心慌,血液呼呼地涌向
头顶。我猛地抽回手,冲出门去,拐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扑在床上。我真想痛哭一
场。
      
       门轻轻推开了,是妈妈。她走到床边,在黑暗中坐下来,抚摩着我的头发、
脖颈和肩头。不知为什么,我浑身怕冷似地颤抖起来。
      
       “别哭,兰兰。”
      
       哭?妈妈,如果我还会哭的话,泪水准是红的,是血!
      
       她拍了拍我的背,“睡一会吧,兰兰,一切都会过去的。”
      
       妈妈走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哼,说得倒轻松,难道这二十年就一笔勾销了?人不是芦
苇,不是水蛭,而是珍珠蚌,记忆的沙粒会随着时间的流动变成体内的一部分,一
颗颗永不干涸的泪水。
      
       ……地下室。蚊虫扑打着刺眼的灯泡。一个遍体鳞伤的老头被绑在木马上,
垂着头,嘶哑地呻吟着。我躲在角落里抽泣。膝头被碎玻璃扎烂了,血和泥浆混在
一起……
      
       十二年过去了,那时我才十一、二岁。有一天夜里,妈妈失眠了,她忽然搂
住我说,爸爸是个好人,是被别人冤枉的。这话在一个孩子的心里燃起了希望:她
头一次可能和别的孩子享受同样的权利了。于是我跑遍了学校、剧协、居委会和红
卫兵总部,去向他们证明爸爸的无罪。大祸临头了,那些家伙气势汹汹地带着我到
家里追查。妈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着女儿的面,她把所有的话都推翻了,全部
罪名都落在我那小小的肩膀上。妈妈后悔了,哀求着,情愿自己去死。可有什么用?
我被游斗,干重活,在碎玻璃上罚跪。
      
       ……老头抬起血肉模糊的脸:“给我口水喝吧,水,水呀!”我睁着恐惧的
眼睛,忘掉了疼痛,紧紧蜷缩在角落里。黎明时分,老头咽气了,我也吓昏了过去。
血,在膝头凝固了……
      
       这又能怪妈妈吗?
      
       二
      
       天空太蓝了,蓝得耀眼,强烈的反光映在大地上。我扎着蝴蝶结,拎着空空
的小竹篮,站在齐腰深的草丛中。忽然,对面的丛林里出现了一头大象,背上毡毯
的流苏垂到地上,爸爸头上缠着白布,神气地坐在上面。大象的长鼻子甩来甩去,
呼地一下把我卷起来,安放在爸爸身前。我们向前行进着,穿过阳光跳窜的椰林,
穿过泉水淙淙的山涧。我忽然扭过头,惊叫起来,背后坐的原来是个小老头,血肉
模糊的脸,穿着囚衣,胸前印着“劳改”二字。他嘶哑地呻吟着“给我口水喝吧,
水,水呀!”……
      
       我吓醒了。
      
       五点钟了,窗外还是一片黑暗。我顺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香烟,点燃
了一支。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感到轻松多了。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扩散,最后顺着
那扇打开的小窗飘走了。香烟的火光一明一暗,我竭力想看清自己的内心深处,可
除了无所不在的寂静、香烟带来的轻松和恶梦之后恍惚的空虚外,再没有什么了。

      
       我拧亮台灯,穿好衣服,轻轻拉开门。厨房里亮着灯,传来一阵□□□□的
声响。谁起得这么早?谁?
      
       灯光下,他穿着件黑布棉坎肩,背身蹲在垃圾箱旁,仔细翻动着什么,旁边
摊放着菜叶、鱼头之类的脏玩意儿。
      
       我咳了一声。
      
       他腾地扭过头,脸色煞白,恐惧地望着我。
      
       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响声。
      
       他缓缓地站起来,手背在身后,勉强地笑了笑。“兰兰,把你吵醒了。”
      
       “你在干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他慌了,用另一只空闲的手不停地在裤子上揉搓
着。
      
       我伸出手。“让我看看。”
      
       他犹豫了一下,把东西递过来。原来是个普普通通的烟盒,除了一角被染脏
外,什么也没有。
      
       我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噢,兰兰,”他半秃的头顶上沁出汗珠,“昨天我扔了这个烟盒,忘记检
查一下了,万一上面记着什么,让队长看见可不得了。”
      
       “队长?”我更莫名其妙了,“队长是谁?”
      
       “管理我们这些犯人的都叫队长。”他摸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当然,
我知道,鞭长莫及,还是找到好,免得……”
      
       我的头嗡嗡响起来。“算了,别说了。”
      
       他紧紧闭住嘴巴,好像连舌头一起咬下来似的。真没想到,我们的对话竟是
这样开始的。我头一次仔细打量他。他比昨晚显得更苍老了,凹陷的两腮长满短短
的灰白胡茬,刀刻般的皱纹簇拥着无神的眼睛,右耳上端长了个难看的肉瘤。怜悯
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那里很苦吧?”
      
       “还好,习惯了。”
      
       习惯了!我打了个冷战。尊严。铁丝网。机枪。纷沓的脚步。沉闷的队伍。
死亡。我揉了揉烟盒,抛进垃圾箱。
      
       “再去睡会儿吧,时间还早。”
      
       “睡够了,五点半吹起床号。”他转身去收拾摊开的垃圾。
      
       我回到屋里,把脸贴在冰凉的墙壁上。真受不了,就这样开始,往后该怎么
办呢?他过去不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吗?时间之手啊,你如此残酷冷漠,把人像泥
巴似地捏来捏去,你在一个女儿没有记清父亲的真实面目之前就把他毁了……我终
于冷静下来,把东西塞进提包,穿上外套。
      
       经过厨房,我站住了。他正在水池旁,用小刷子在刷洗那双大手,绿色的肥
皂沫像树液似地滴落着。
      
       “我去上班。”
      
       “这么早?”他那么专心,连头也没抬。
      
       “习惯了。”
      
       我没有开灯,沿着黑暗,沿着一级级楼梯走下去。
       
       
三
      
       连续好几天,我回来得很晚。妈妈问起,我总是推说学校有事。一到家,我
就躲进厨房匆匆扒几口剩饭,然后一头钻进自己的小窝里。我很少碰上他,即使碰
上也几乎说不上一句话。然而,在他的无言之中似乎包含着极大的内疚,似乎在为
那天早上道歉,在为他的不期而至道歉,在为我没有欢乐的童年以及这二十年和整
整一生道歉。
      
       弟弟总像个密探似地跑来汇报情况,什么“他种了一盆干巴巴的怪草”、
“他一下午死盯着玻璃缸里的鱼”、“他又烧了一张纸条”……我毫无反应地听着。
对我来说,这都不过是那天早上的继续,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奇怪的倒是弟
弟,说起这些事来那么平淡,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没有任何心灵负担的沉重感。这
也难怪,他生下来那天爸爸就远走高飞了;再说这些年他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加上
我和妈妈的翅膀轮流搭在外婆的小窗上,他从未见过险恶的天空。
      
       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抽烟,有人敲门。我把烟蒂迅速塞进小铁盒里,妈妈走
进来。
      
       “又抽烟了,兰兰?”
      
       我若无其事地翻着枕边的一本小说。
      
       “一股烟味,把小窗打开。”
      
       谢天谢地,总算没唠叨什么。不过我随后发现,妈妈的神色不对。她在小书
桌旁坐下来,随手拿起陶瓷骆驼的笔架,端详了一番,又放回原处。按外交辞令怎
么说?会谈,对,正式会谈……
      
       “兰兰,你不小了。”妈妈在斟酌字句。
      
       开始了,我洗耳恭听。
      
       “我知道,你从心里怨我,怨他,怨世界上的一切人,因为你吃够了苦头…
…兰兰,可吃苦的并不是你一个人呀。”
      
       “妈妈。”
      
       “你将来和建平结了婚,有了孩子,你就会理解一个母亲的痛苦了……”
      
       “我们不要孩子,如果我们不能为他们的将来负责的话。”
      
       “你在责备我们,兰兰。”妈妈痛苦地说。
      
       “不,不是责备。我感谢你,妈妈,你这些年来不容易……”
      
       “你以为他容易吗?”
      
       “他?”我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做为一个人来讲,我尊
重他的过去……”
      
       “不尊重他的现在?兰兰,你要知道,他活下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妈妈,问题不在这里。你这样说,因为你们共同生活了很多年,可我,我
不会虚情假意那一套……”
      
       “什么话!”妈妈生气了,提高了嗓门,“至少一个人该尽自己的责任和义
务吧。”
      
       “责任?义务?”我笑起来,不过比哭还难受,“这些年没少听到这种话。
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了,妈妈。”
      
       “可你又得到过什么?”
      
       “真实。”
      
       “这是一种冷酷无情的真实!”
      
       “没办法,”我摊开手,“生活就是这样。”
      
       “你太自私了!”妈妈砰地拍了下桌子,愤然站起来,脸上松弛的肌肉颤抖
着。她怒冲冲地望了我一会儿,然后走了,重重地把门带上。
      
       自私,我承认。这些年来,自私是一种本能,一种自卫的手段。除此之外,
我还能靠些什么呢?也许我不该惹妈妈生气,也许我真该做个好孩子,爱爸爸,爱
妈妈,爱弟弟,爱生活,也爱自己。
      
       四
      
       课间休息,我走进传达室,给建平打了个电话。
      
       “喂,建平,晚上你来一趟。”
      
       “有什么事吗?兰兰。”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他大喊大叫着,声音显得嘶哑
而疲倦。
      
       “他回来了。”
      
       “谁?你父亲?”
      
       “聪明人,来帮帮忙吧,我的处境糟透了。”
      
       他笑了起来。
      
       “哼,你还笑,小心点儿!”我握紧拳头,在话筒上碰了碰。
      
       真的,建平有种化险为夷的本事。那年,生产队长扣发我们知青点的口粮,
就是他,领着大伙全部夺了回来。别瞧我平时挺厉害,一到关键时刻,就只好躲到
他那宽大的肩膀后面去了。
      
       下午没课,我提前赶回家。妈妈在桌上留了张条子,说她和爸爸去看望老朋
友,回来吃饭。我和好面,剁了馅,准备包饺子。
      
       建平来了。他带来一股新鲜而寒冷的气息,两腮冻得通红,洋溢着一股健康
的生命力。我一下子偎依在他身上,脸颊贴在他胸前冰冷的钮扣上,像个受了委屈
而又无处诉苦的孩子。我什么也没说,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们亲热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包饺子,边包边说笑。由于感激,由于轻松,
由于亲热后茫茫然的困倦,我差点掉下眼泪。
      
       弟弟回来了,他扔掉工作服,喝了口水,又一阵旋风似地飞出去。
      
       他们快八点才到家。一进门,真让他们吃了一惊。随后,妈妈流露出和解与
母亲式胜利的微笑;爸爸的表情要复杂得多。除了往日的歉意外,还有种似乎一时
承受不住的惊喜,和一点点预防性的畏惧。
      
       “这是建平,这……”我的脸憋得通红。
      
       “这是兰兰的父亲。”妈妈补充说。
      
       建平伸出手,打雷似地说:“叔叔,您好!”
      
       爸爸抓住建平的手,嘴唇哆嗦了半天。“你、你就是建平,好,很好……”

      
       建平得体地问候了几句,更让老头子高兴得不知所措了。我心里清楚,他的
高兴倒不是为了这么几句话,而是感到在他和我之间终于找到了一座桥梁,结实而
可靠的桥梁。
      
       饭桌上,大家显得很融洽,至少表面上如此。几次短暂的冷场被建平的笑话
遮盖了。他的谈吐那么机智、活泼,让我都有点吃惊。
      
       饭后,爸爸拿出铁筒装的中华牌香烟招待建平。于是他们从烟草的英国烤制
方法谈起,谈到土壤的盐碱性、花生的虫害和葡萄的嫁接。我在旁边坐得笔直,像
个橱窗里的模特儿似的微笑着。
      
       忽然,我的微笑一点一点消失了。这难道不是一场戏吗?建平是主角──一
个能干的女婿,我呢,则是个温顺安静的新娘。为了鬼才知道的理由,大家充分地
表演着,力图在这场表演中忘掉什么。表演着欢乐,表演着安宁,表演被掩饰的痛
苦。我忽然觉得,在这个家庭支离破碎的痛苦中,建平是个外人。
      
       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建平。他的声调、手势,甚至连模样都有一股陌生
的味道。这是不真实的,这不是往日的他。难道陌生也会传染吗?可怕。
      
       建平匆匆投来询问的目光,似乎在期待着我对他扮演的角色报以赞许的微笑。
这更让我感到厌恶,既厌恶他,也厌恶自己,厌恶这构成世界上欢乐与痛苦、真实
与虚伪、善与恶的一切。
      
       他察觉到这一点,于是收住话题,看看表,礼貌周全地又说了些废话,站起
身来。
      
       像往常那样,我送他去车站。可一路上,我一言不发。和他保持着相当的距
离。他颓丧地把手插在口袋里,踢着一块石子。
      
       前面一幢大厦遮蔽了夜空。我感到孤独。我多么想知道,在这无数个痛苦、
破碎的家庭的集装箱后面,人类是怎样生存的。而在这个集装箱里,记忆太可怕了。
它只能加深痛苦,分化每个家庭,直到一切化为粉末。
      
       到了车站,他背对着我,望着远处的灯火。“兰兰,还用我来解释吗?”
      
       “不必了。”
      
       他跳上车去。红色的尾灯一明一灭,消失在街道转弯处。
      
       五
      
       今天学校开运动会,真懒得去。昨天下午,张小霞一直缠着我,非让我去看
看她的百米赛跑。我只是笑了笑,没答应。她撅起小嘴,用手帕扇着剧烈运动后汗
淋淋的脸颊,赌气地望着窗外。我扳过她的肩膀:“去,行了吧?”她漾出酒涡,
不好意思地挣开我,跑了。欺骗一个孩子是多么容易啊。
      
       我伸了个懒腰,开始穿衣服。冬日的阳光透过罩着水气的窗户,显得又朦胧
又安静,仿佛是睡意和梦的漫延。我走出房间,静悄悄的,显然都出去了。我洗了
个头,把脏衣服泡上,进进出出,忙个不停。一切就绪后,我坐下来吃早饭。忽然
感到背后有人,扭头一看,原来是爸爸,他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直愣愣地望着我。

      
       “没出去?”我问。
      
       “哦,没、没有,我在阳台上。你今天不去学校了?”
      
       “不去。有事吗?”
      
       “我想,”他犹豫着,“和你走走,去公园,行吗?”他的声音里含着哀求。

      
       “好吧。”我虽然没回头,但感到他的眼睛都亮了。
      
       天气暖和,早上的雾气还未褪尽,挂在房檐和树梢上。一路上,我们几乎没
说话。只是进了公园,他指着路边高高的白杨树说:“最后一次,我带你来这儿,
它们刚刚栽下。”可我一点也记不清了。
      
       沿着林荫路走了一阵,我们在湖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前面的水泥平台上,
几只风雨侵蚀的旧木船翻扣着,上面落满厚厚的灰尘和枯叶。水面结着冰,不时发
出清脆的声响。
      
       他点燃了一支烟。
      
       “还是那些船。”他若有所思地说。
      
       “嗯?”
      
       “船还是老样子。你总喜欢坐在船尾,光着脚打水玩,一边玩一边嚷:‘汽
艇!汽艇!’”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回忆的微笑,“人家都说你像个男孩子……”
      
       “是吗?”
      
       “你喜欢刀剑,喜欢手枪,一进玩具店总得全副武装才肯出来。”
      
       “因为我不知它们的用处。”
      
       顿时,他的脸上罩了层阴影,目光也暗淡了。“那时候,你还小……”
      
       沉默,长久的沉默。船,靠岸了,翻扣在这里。扣着一个女孩傻里傻气的尖
叫,扣着父亲的无忧无虑的微笑,扣着汽水瓶盖、蓝缎带、小人书,还有玩具枪,
扣着泥土四季的气息,扣着二十年的岁月……
      
       “兰兰,”他突然说,声音低微、颤抖,“我、我对不起你。”
      
       我浑身一震。
      
       “你妈妈讲起你这些年的生活,我心如刀割啊,孩子有什么罪?”他的手在
空中痉挛地抓了一下,贴放在胸前。
      
       “别提这些了。”我轻声说。
      
       “说心里话,这些年我是在为你活着。我以为自己赎了罪,孩子会生活得好
些,可是……”他哽咽了,“责备我吧,兰兰,我没有能力保护你,我不配做你的
父亲……”
      
       “不,别,别…… ”我颤抖着,浑身软弱无力,只剩下摆手的份儿了。我
是多么自私啊!自私得怯懦,自私得卑鄙!我只想到自己,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
中,甚至把痛苦当成一种享受,当成一堵防御别人的墙。可他是怎样生活的呢?是
为了你,为了你的自私,为了你的无情!难道血缘的呼唤竟如此微弱?难道被称之
为人性的东西在我心中完全泯灭了吗?
      
       “……二十年前,临离开家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天。下午的车,可我一早就
走了,我不愿意让你记住这一幕。站在你的小床前,我扑簌簌地掉着眼泪,我心想:
‘小兰兰,咱们还会见面吗?’你睡得那么香,那么甜,圆圆的小酒涡……头天晚
上临睡前,你搂住我的脖子悄悄说:‘爸爸,明天带我去玩吧?' ‘爸爸明天有事。’
你撒娇了,不高兴地撅着嘴。我只好答应下来。你又追问:‘去划船?' ‘划船。’
就这样,你心满意足地去睡了。可我欺骗了你呀,兰兰,第二天醒来,你该怎么想
啊……”
      
       “爸爸!”我脱口而出,一头扑在他肩上,痛哭起来。
      
       他用颤巍巍的手抚摩着我的头。“兰兰,我的孩子。”
      
       “宽恕我吧,爸爸!”我泣不成声地说,“我还是你的小兰兰,永远是……”

      
       “我的,小兰兰,永远。”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湖上盘旋,怪声怪气地叫着,给这萧瑟的冬景更添了一
层凄凉。
      
       我伏在爸爸肩上哭了很久。泪水,一滴滴渗进他那件旧外套的粗呢子里。我
似乎闻到了辛辣的烟草味,混杂着汗碱和泥土的气息。我似乎看见他在沉重的劳动
间隙,疲倦地靠在土堆旁卷着烟,从看守叉开的两腿之间眺望着远方。他拉着小车,
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行进,车轮吱吱叫着,甩出黑色的泥块。皮靴。他一锹锹挖着土,
用力甩向坑沿。皮靴。他端着饭盆,贪婪地喝干最后一口菜汤。皮靴……我不敢再
想了,不敢。我对苦难的想象力毕竟是有限的。而他,正是生活在人们想象力之外
的地方。一分一分,一天一天,天哪,整整二十年啊……不,苦难中人们应该是相
通的,苦难比欢乐更能沟通人们的心灵,即使这心灵已经麻木,己经衰竭……
      
        “兰兰,你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串美丽的绿项链,“这是我临离开那
里做的,用旧牙刷把,我想送给你一样礼物,可我又怕你不喜欢这土里土气的玩意
儿……”
      
       “不,喜欢。”我接过项链,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这一颗颗经过磨难的心…
…
      
       回去的路上,爸爸忽然弯下腰去,捡起一张纸片,在手中翻来翻去。我冲动
地挽起爸爸的胳膊,把头贴在他肩头。我心里明白,这是由于新的陌生,由于企图
抗拒这种陌生而引起的。
      
       在这条林荫路上,我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情景。一个扎着蓝缎带的小女孩,
双手掌握着平衡,顺着水泥路沿摇摇晃晃地走着。旁边走着一个风度潇洒的中年人。
他们之间,隔着一排刚刚栽下的小杨树。而这小树,在迅速地膨胀着,伸展着,变
成一排不可逾越的巨大栅栏。标志是二十圈不规则的年轮。
      
       “爸爸,走吧。”
      
       他丢下纸片,用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我们又朝前走去。
      
       我忽然想起了张小霞。这会儿,她准是正在参加比赛呢。背后升起一缕信号
枪的白烟,在向后退去的无数张面孔和尖锐的呼喊声中,她正用胸部去撞击终点的
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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